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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家顾湘:我并不是真的顺利,而是总能找到逃跑的办法 | 创作者访谈

曹雨琦 三明治 2018-10-30




文 | 曹雨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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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已经在这里住烦啦!”顾湘见到我时第一句话,声线像八岁或是十三岁,很轻巧。刚洗完的头发披挂着,把背部打湿了一点。


这儿靠近长江出海口,对面就是崇明岛,村委会的绿色垃圾桶被红漆刷出三个笨拙字体“赵桥村”来宣告主权,目之所及之处,没有超过四层的楼房。


市区不让行驶的大货车在这轰鸣不断,没有商店,外卖只有两家,离最近的地铁站仅仅的士起步价的距离,但居民习惯把去市区说成“去上海”。


她领我在这个“住烦了的”村子里转了转,目光左右逡巡,很快,她发现了墙角几株芝麻,指给我看。被遗弃的一口破鱼缸里装满了蓝色玻璃珠子似的小球,她也多看了几眼。


“哎呀咪咪你醒啦!”顾湘热烈而自然地和一只黄色虎斑流浪猫说话,猫抻了个懒腰以示回应。


顾湘的猫


我捕捉到轻巧的原因,她的语气词总是又轻又急又亮,又总以“哎呀”作为一句话的开头:“哎呀你坐呀”、“哎呀好烦的”、“哎呀我就不高兴弄”……显得真诚、活泼、清亮。


于是我想起她的一条微博,有人说“人啊,能保持少年心气真的很难。”她忿忿转发:“我就能!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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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6月,顾湘辞去工作,独自住进了位于赵桥村的祖屋,从此成为一个“住在村里的小说家”


顾湘曾被出版商介绍为“被郭敬明铭记多年的传奇作家”,郭氏推崇她写的《西天》:“很多人都告诉我,去看《悟空传》,看《沙僧日记》,于是我就笑了,我想给他们看《西天》。”


书中的金句:“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情,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,被我们忘记了”,被郭引用在自己的《左手倒影,右手年华》中,很多人误以为出自郭之手,其实来自《西天》。


但是顾湘的声名,不需要傍身“郭敬明”三字。她在写字这条路上出道极早,早先是《中外少年》的明星作者,19岁出版个人长篇小说《西天》,后来是《萌芽》主力军,真要论资排辈,张悦然等都是后生。


她现在写得少了,距上一部小说《为不高兴的欢乐》的出版已过去十年,间或有些随笔,主要靠画画谋生。村里人叫她“美美的孙女”“画画的”。


顾湘带着两只猫在这里住了四年,一幢三层楼的小楼,1990年建好后一直未有人居住。村里人说房里阴气森森“有动静”,她不在乎。


顾湘,来源微博@顾不厌


平时顾湘只在三楼活动,初搬进来时捯饬了一下,花了四万简单装修,但房子荒废太久,水管已经破损,线路老化总是短路断电,索性剪断了空置楼层的电路,也安装了通向三楼的新水管,这下一楼二楼无水无电,天黑后只能摸黑上楼。


由于没有窗帘而窗户太多(三楼这间东面的屋子三面采光,六扇窗),早上顾湘睡不了懒觉,被阳光还有猫闹醒,不上班就不需要对时间有很强的概念,她不急着起床,躺着看一会书,逗猫玩。


白天“干活”——日光下光线好,通常是画画,她自称“主业是为别人画画,副业是自己画画、写写字、玩。”晚上看书,打游戏,逗猫玩。每天一定刷淘宝。


她在淘宝上买很多东西,总是村里快递最多的人。我看到她腿上有卡通纹身贴,我问是谁送给她玩的,她说"淘宝买的呀,很便宜的,二十块有一百来个。”


阳台与房间的接驳处简单摆了一口小锅和一个烧水壶。但不常用,夏天她不乐意做饭,大多数时候骑着电动车去最近的全家便利店买便当。


不久前猫突然病了,顾湘发愿只要能让猫好起来,甘心茹素。是不是神灵发力不知道,总之猫第二天便好了,她只得老实吃素,坚持了几个月,又放弃了。不是对肉欲壑难填,而是吃素太麻烦。


顾湘很烦白天吃饭这件事,因为画得投入,不喜欢被打断,无奈会饿。所以她通常在上午九点来钟吃顿饱的,画到饿为止,一天只需要头尾吃两顿,她觉得省却不少麻烦。


她的画架摆得离床不远,她喜欢这样,“躺在床上时能打量当天或前一天画的画,画画时能看见床上猫的睡态。”


顾不厌与座下狸奴两匹,来源《好小猫》


顾湘评价目前自己的生活状态:“就好像我找了个院子,我不太勤地修剪植物,它长了一些野草,我不会往里扔垃圾,暂时维持着它长满野草也还好看的样子。”


是的,她现实中的院子就是这样,广玉兰的落叶落了一地,不常扫,野草有,野猫也有,不至于颓败荒芜,还是生机勃勃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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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湘13岁发表第一篇作品,稿费60元整,这个数字在1993年很可观,所以记得清楚。然而写的什么内容她却忘了,还好有读者替她记着——写自己和朋友放学不回家,在外面四处蹓跶的故事。


“蹓跶”是顾湘常有的状态,她的早年经历像是漂泊的吉普赛人:


过境湖南时,母亲产下她,故名“湘”。幼时曾居住北京、上海、南宁和广州,考入上海戏剧学院,之后在俄罗斯留学“晃荡”三年,又在北京“瞎混”一年,晃荡和瞎混都是她自己概括的。


顾湘喜欢自然科学,性格如此,步步靠近精确的过程令她着迷。高考填报志愿,她曾认真考虑过青岛海洋大学。即使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,她也仔细想过考生物史的研究生。当然这想法很快又被放下了,同她过去将来的很多决定一样。


报考上戏的戏剧影视文学,只是出于它简单。写作只需要纸笔就好了,而画画至少还需要一张能摊得开纸的桌子,况且当时顾湘自己钱不多,不够买耗材,又不愿意向家里多作要求。


再后来,去俄罗斯留学的决定也下得随意,“因为手里正好有读预科的钱,在俄罗斯旅行住酒店可能几周就花掉了,当学生住宿舍,买折扣票,可以玩一年。”顾湘说,最坏打算是打着读预科的旗号去玩一年,升学折戟回国便是。没想到后来考上了硕士,也就继续念了。


举重若轻,游戏人间,顾湘仿佛永远是自在和轻巧的,如猫凫水。


顾湘的两只猫,来源微博@顾不厌


年轻时总在经济上困窘,甚至需要去当铺,但是日子过得恣意,并不觉得不妥,直到遇到驯服她的那只猫:


“开始有小猫时,我还过着自由散漫的生活……所有存款就是口袋里那点。它从八楼摔下去那天,我向人借钱带它看医生。”“到了天冷时我忽然感到伤心,因为很穷……我觉得有些时候,比如小猫重伤时,我不该那么穷。”(顾湘《好小猫》)


甜蜜的羁绊,拴住了她。“在小猫那里发生的时间,比我的要快。”每念及此,顾湘分外不舍。比起外出,宁愿在家里与小猫搞七捻三。(编者注:吴方言,指瞎胡闹)


“每隔一阵子,我都会想起从前走过的山路,晴好秋天,山林明黄;居庸关绿;深邃巨湖畔的蓝山被云截断;花蜂跃跃,泉雀啁啾,山阴道上行,如在镜中游。小猫走过来,把手放在我手上,把头也放在我手上,闭上眼睛睡觉,我就不舍得动了。又想:旅行不过使人徒增幻觉……”(顾湘《好小猫》)


顾湘去年被确诊为肺癌,可能是赵桥村附近工厂太多空气不好的缘故。彼时顾湘最挂念的还是她的猫:“担心我的猫没人管,而且我的猫很娇气,即使有人照顾,我也担心它不会好好吃饭。”


猫是顾湘的缪斯,她称“小猫就是真善美”。作为写作者的顾湘逐渐淡出大众视野,但是作为画家的顾湘还在低调地活跃着,2015年合作的画廊替她在上海莫干山路办了画展《我爱小猫小猫爱我》,这是她早年的博客名。顾湘几乎没有对此进行任何吆喝,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。有人喜欢她的画,想要直接买走,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价钱,认为定价也很为难。所以她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画画到底入不敷出还是略有盈余。



现在不至于像年轻时那么困窘,也不像年轻时那样能对困窘那么坦然,但是“只要能生活下去,不至于潦倒到无以为继,宁可过略显拮据的日子也不想去为了钱而工作,失去自由和可任意支配的时间。”


“你们都在工作,而我整天想着玩,真不好意思啊!”她调侃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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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为80后作家的好友许佳形容顾湘“说个不恰当的比喻,她是写作者中的王菲”,老天赏饭吃。


十三岁开始发表文字和画作,少年成名,十九岁出版首部长篇小说,被誉为“天才作家”。一路看似顺风顺水。


顾湘说,“我的顺利不是因为真的顺利,而是我总能找到逃跑的方法。”


少年时狂读武侠,欣赏古龙笔下的江湖,不太待见金庸笔下拉帮结派的风气,“他们都是有办公室有单位的,杨过竟然还要抗敌?令狐冲爱一个女人竟然还要想她是不是反派?”


她最喜欢《欢乐英雄》里那群人,潦倒时聚在屋檐下数冰棱。她说古龙对她影响挺大,那种浪荡的落拓的无所谓的状态,至少无限滋长了她对自由散漫的向往。


辞去在北京高校的教职,回到上海,在《外滩画报》工作七年,当时也有画画,挣的外快不够生活,加上报社里这份“正轨上的”薪水恰好够,“原来,人只要进入被管束的状态,就能得到一笔钱。”这是当时她对工作的理解。“每周把一叠广告伪装成报纸,令人生厌。”


工作中偶有令人愉悦的部分,比如报道一个展览,因为她自己爱逛博物馆爱看展。领导要求每周有一篇,一座城市的优质展览毕竟有限,不久就写尽了。


顾湘向领导摊牌说没什么可写的了,领导说一定有的,你再找找看。她干脆杜撰了一个展览,写:“朱寿的个展即使在豆瓣同城里也无迹可寻,经人介绍,我才获知有这个展览,办在巨鹿路上一民宅里。”


不存在的艺术家朱寿,用的是明朝一任荒诞皇帝的名字,顾湘煞有介事编了几个作品,分别讽刺自己不喜欢的艾未未、张洹和顾鸣亮。这篇报道在网上至今仍查得到。


截图来源:新浪收藏


“发表后事情败露了吗?”我追问,顾湘说;“没有啊,没人发现,我主动和领导说的。民宅是我一个朋友的住址,如果有人看了报道追过去看,我就办嘛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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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所周知,顾湘是资深游戏迷,她用得最久的网名“恐怖爱丽丝”出自游戏。同龄人还在看游戏杂志时,她已经开始向游戏杂志投稿,她轻松斩获的世界纪录能保持很久。但她唯独不爱打棋牌类游戏,“因为我对赢也没什么执念,出牌就会懒得想,很随便。”“我没有什么执念。”这句话顾湘反复说了几遍。


玩双截棍、看视频自学蝴蝶刀,近期打算学架子鼓和矿物鉴定,还有标本制作。家里被一窝马蜂“打劫”,她立刻下单一本养蜂指南想要做养蜂人。像猫扑蝶般一个猛子一个猛子扎进另一重新鲜中去。


顾湘说,“比如有些画法画得顺手就不想再用,我更想尝试没干过的事,更喜欢追逐难的事物,容易的事情没意思,但事情如果太难我就想……逃跑。”


“什么程度算难?”“和别人发生摩擦了,就不想勉强了。”


她随即补充:“我觉得这样也不好,我跟这世界发生的摩擦太少了,没有迎着困难去克服过什么,也没有坚持过什么。很多人生情节是在不能逃脱中完成的。所以我的体验都不深刻,我没有处在一个困境中。开心也是蛮开心的,但我会想……我是不是要多增加一点那种坚韧不拔的品质。”


她本有演绎“坚韧不拔”的机会,比如去年患的肺癌。


顾湘用一贯清亮的语气描述这件事情,“哟,去年我还得了个癌呢。”事情始末是,她因流感症状去做检查,恰好检查出肺部异样,诊断是癌,于是趁早做手术切除了。


“怎么看待这件事呢?”“偶然撞上的好事,像是买彩票一样。”


还是轻巧地逃掉了。

 


Interview



三明治:你最喜欢猫吗?


顾湘:我不止喜欢猫,我也喜欢大象,可是我总不能在家养大象吧,也不会有大象跑到我家来。但是会有野猫跑来家里玩。除了蟑螂,其他动物都喜欢包括那些虫啊,我也喜欢。老鼠我也不怕,我觉得它比蟑螂好沟通一点。蟑螂是一种,嗯它不明白我意图,我也不明白它意图的动物。老鼠见了我至少会跑,蟑螂只会慌乱地乱飞。


村里的猫


三明治:为什么选择俄罗斯留学?


顾湘:因为喜欢一片苍茫的感觉,欧洲很多国家太过精美了,而俄罗斯还保持了粗粝和原始的部分,我喜欢这点。


三明治:写作和画画给你的成就感有什么不一样?


顾湘:画画更轻松,因为我在这个领域探索还很少,像住到新地方,还没逛够,可以四处闲逛。


写作是我能够控制的事情,而我对控制的要求又很高。画画因为我还不够了解材料而产生一些奇妙的色彩变化,我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。而写作我希望每个字都在我想要的位置上。写作目前没有什么特别想写的,但画画还有很多想画的。


三明治:写作有使你觉得困难,受磨砺的时候吗?


顾湘:有的吧。


有时候一句话写来写去,觉得不舒服就会卡在那里,速度变得很慢。但语言上的困难倒还好,我目前的苦恼是没有特别打动我的故事或主题。我看现在一些作者的作品,写得不怎么样,创作冲动还很大,我又羡慕又恨:你写得这么烂怎么还这么爱写啊!



三明治:那题材上的困扰,等好故事出现还是去寻找故事呢?


顾湘:我看现在很多人的创作好像什么话都值得写似的,我觉得一般的话就微信里和朋友圈吐槽吐槽就得了,不值得煞有介事地写出来。这些我随便写写也是有的,但我也不想写。


情感经历我只写过一个俄罗斯人,我写出来是因为不用担心他看得懂,中国人我不太好意思把和他的事写成了一段故事。一方面不想袒露自己,另一方面未经对方允许,我就觉得不应该擅自把这个故事拿来用。但是我可以写不喜欢的人,因为不怕他们生气。


家庭也是这样,应该很好落笔,但我觉得我写下来对我爸有些不公。所以损失了两块本应很好写的题材。


三明治:画画时,一般怎么去布置画面?


顾湘:我觉得画画不光是对色彩或线条的把握,还有勇气和信心。


有的人能很果断地把线条确定,这不是审美和技法的问题,是性格问题。


就像有的人能不假思索一个星期狂写。我有个问题是,非常不确定这种一次性完成的事情。一条线若是不满意我会一直改,在外人看来改完和最初也没什么区别,但在改的过程中,我会觉得这样是对的了,这样是精确的了。这种性格我觉得挺麻烦的,它让我很纠结。




三明治:有时你在社交媒体上流露出厌世情绪,但感觉你是很有活力的人。


顾湘:对的,我精力很旺盛,我对“有劲”的要求很高。


可能我说“不想活”时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,也称不上低落,一个有劲慢慢趋向平静的自然状态,但我希望永远好玩、时刻都有劲、一直有新鲜感。一旦没那么有劲我就觉得不满足,就显得有些低落。


三明治:患癌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吗?


顾湘:其实……也没什么影响。


就是更懒了,更贪玩了。没确诊时,担心万一我有事家里猫没人管,有点后悔想买的东西没有买,确诊后医生说不严重,那切掉便好了。


三明治:你会反感别人把你住在赵桥村的行为赋予意义吗?比如比作中国的E·B·怀特什么的。


顾湘:不讨厌。


而且E·B·怀特也没有摆出隐居的姿态,他是入世的,梭罗对“远离城市”这方面要求更高一些。


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田园生活,不是的,自给自足很苦的,而且这里环境没什么好的,也算不上田园。


三明治:如果可以完全自由选择的话,你会选择什么职业


顾湘:大航海时代那种写生植物的工作我很愿意干。


又可以航海冒险,很新奇,又可以如实描绘一个新东西。我觉得我的性格比较适合当科学家,我对精确的、真实的更有兴趣,我当时填报大学时还认真考虑了要不要报青岛海洋大学,后来学了编剧,也还考虑过考生物的研究生来念,但我是个没什么执念的人,没什么非干成不可的事,所以也并不是个非实现不可的理想。


三明治:还有什么被抛弃的愿望吗?


顾湘:我小时候想过要嫁宇航员,因为宇航员聪明,做的事很有趣,还不用天天和我在一起。我觉得蛮好的。



三明治:你满意这样轻松的状态吗?


顾湘:如果人一直很轻松,就会变得很轻巧,人有时需要一点笨拙的,状态太轻飘飘了,重量感就会比较少。


三明治:那如果降临一场挫折,你会愿意吗?


顾湘:啊啊,不要吧。称得上挫折的都太痛苦了。


其实我没有什么是觉得必须做到的,求而不得才会痛苦嘛,但是假如并不想要,就无所谓。欲望不高,也没野心,轻松自在,就挺满意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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